《形者》第五章

 太陽已經成了落下前的一抹餘暉。

 車輪和馬蹄在地上留下印記,激起黃沙,使其成為飄散在空中的一團濁氣;濁氣是那麼生意盎然,車轍和蹄印是那麼深刻有力。但它們遲早會消失,會被覆蓋過去,最後沒留下任何東西。

 如同人的生命般脆弱無力。

 如果敢對自己承認,自從投身復仇之路以來,蓮生一直都很怕死。不,他早已做好賠上性命的覺悟,他所畏懼的,是在手刃仇人前就墮入黃泉。每次他死裡逃生時都會暗自慶幸。

 但這次他卻只希望自己可以就此消失。

 為什麼這個世界總是在帶走他寶貴的東西?或者這全是他的錯?如果早年的他不是一個執著於名利的白癡,如果今日的他可以放下仇恨,這一切是否都不會發生?

 不,這次我不是為了復仇。他在心裡想像少女靠在車廂內的模樣。可是這是值得的嗎?犧牲一個朋友,換取贖罪的機會?

 不知道。可能沒有人知道。如果霍先生知道這件事,他會怎麼說呢?

 正當蓮生想到這裡,霍先生就出現在了他的眼前。

 另一輛馬車停在大道旁,霍先生正半躺在車夫的位子上,悠閒地朝他微笑。

 蓮生又驚又喜,趕忙提韁勒馬,停下馬車。他把兀自昏睡的少女抱到霍先生的馬車上,跟著躍上車夫旁邊的位子。原先那台車的馬都已經累壞了,速度大不如前。

 「您怎麼會在這裡?」

 「哦,這個不急。」霍先生直起身子,「還是先說說你們的情況吧。」

 蓮生控制住感情,用幾句話說完了情況。霍先生則一邊聽一邊駕馭,馬車掉頭之後,再次開始前行。

 「好吧,我得承認,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。」霍先生聽完之後,不緊不慢地說。「看來我因為感覺不對跑過來是正確的。」

 看著他氣定神閒的模樣,蓮生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希望。霍先生也是趕著車過來的,雙方比預定還早許多會合,所以他們離柳月斷後的位置並不太遠,時間也沒過太久。如果有霍先生相助,也許──

 但蓮生才剛開口,霍先生就搖了搖頭。「我不認為我幫得上忙。我……沒辦法。」他說,「何況我不認為還來得及。你真覺得這樣值得嗎,為了那一絲希望賭上白費一切的風險?讓那孩子也一起冒險?」

 蓮生咬牙。霍先生說的實在太有道理,但是……

 他真的什麼事都做不了嗎?

 「不,還有一個辦法。」他豁然抬頭,「您帶著這孩子離開,我回去接應柳月。」

 話說出口,他立刻下定了決心。這正是他應該做的事情。

 霍先生的眼神變得遙遠,彷彿在看向虛空。「我強烈建議你不要那麼做,」他的雙眼重新聚焦,以前所未有的銳利目光盯著蓮生。「你不會喜歡這麼做的結果的。

 「您告訴過我,要去關注憎恨以外的東西,不是嗎?」蓮生堅定地說,「我頭一次覺得自己可以照您的故事去做了。」他試著故作輕鬆,「難得今天我兩次照著你們的建議行事,但得到的反應都是不贊同,這可真奇怪。」

 「那也許只因為我和他都有一個很好的理由。」霍先生的聲音中帶著一股奇異的威壓,但蓮生也毫不退讓地盯著他。

 霍先生研究了蓮生的眼神幾秒後,笑了笑。「如果我不停車,你趕也要把我趕開,你跳也要跳下車跑回去,是不是?」

 蓮生點點頭。

 終於,霍先生長長嘆了口氣,提韁勒馬。「被自己的刀子刺中還真難受啊。說真的,這完全不是我的本意,你們這裡有句話怎麼說……哦,人算不如天算啊。」

 「抱歉。謝謝您一直以來的教誨。如果我和柳月沒能回去,替我好好照顧她。」蓮生說,探身就要跳下馬車,但霍先生伸手按在他的肩上。

 「你就這樣過去是沒有勝算的,帶著我的禮物再去吧。」霍先生說,蓮生不解地轉頭看他,「我的生命為你所有,我的駐氣歸你所有。」他字句清晰地說。

 蓮生雙眼大睜,吃驚地看著一團彩色的霧氣從霍先生身上湧出,竄入他體內。他猛然跪下,彷彿再次受制於音形術,但他知道並非如此──這感覺完全不同。那股奔入他體內的能量有如烈酒一般,雖然醇美,勁頭卻大得讓人難以承受。

 他沒想過世上居然會有如此離奇的事情,所有的知識都指出這不可能發生。如果不是親身體會,他一定會斥之為天方夜譚。

 霍先生將真元讓渡給了他!

 不,說起來,這真的是真元嗎?他一手撐著地板,一邊顫抖,一邊沉浸在這股奇妙的感覺中。所有的色彩和聲音都飽滿豐富起來,彷彿他的耳目從出生以來都是殘缺的二級品,直到現在才第一次恢復正常。

 更讓蓮生驚異的是對他人動作的感應。他像傳奇中的武者一樣,不用抬頭,就能感覺到霍先生的一舉一動:他微笑著伸出一根蘸血的手指,在自己的背上繪製形紋。

 形紋成形的瞬間,蓮生也恰好擺脫了那奇特的衝擊,他隨手一撐就彈了起來。霍先生施予他的人形術遠比柳月的強大,使他的動作出奇地剛健有力。蓮生接連不斷地眨眼,彷彿這樣就可以從夢中清醒過來。

 緊接著好奇壓倒了一切,他迫不及待拿出法杖,試著使用體內「新的真元」繪製形紋。

 沒有熟悉的汲取感,空中也沒出現鮮橘色的線條。他又試了一次,但還是一樣。力量就像是形狀不對的鑰匙,拒絕進入鎖孔。

 所以這果然不是真元,蓮生心想。性質不一樣。但真的非常相似,它們存在於我體內的感覺幾乎完全相同……

 「……您剛剛給我的到底是什麼?」他抬頭看向霍先生,得意的笑意正在後者的眼中閃爍。

 「用你們這裡的話來說,就是仙氣。」霍先生漫不經心地打著響指。「這東西用法可多著呢,不過沒時間教你或讓你學了,給你這個只是讓你能有額外的感應力,誰教你不吃錫。不過說真的這還挺……嗯,套句你們的話,大材小用的。」

 「您到底是什麼人?」蓮生覺得自己快暈過去了。「您真的是仙……」

 「哦,不不,我只是一個普通人。一個躊躇滿志的遊客,以寰宇為家。」霍先生微笑,「不用為了這些謝我,我這趟可是滿載而歸啊,畢竟你們的文殊大仙對我一向慷慨。你作夢都想不到我從他那裡拿到了多少東西。如果不是仙氣這麼貴重,我可能會把它們全部給你噢。」

 蓮生大部分的話都沒聽懂,他只知道霍先生又在故意胡言亂語了。「先生──」

 「好啦,你的謝辭一定豐富多彩,不過時間要緊,我們還是假裝這一步已經做過好了。」霍先生說,他的微笑稍稍收斂,「快去做你想做的事吧。敵人或許會出乎你的意料,不過我想你會有辦法應付的。別了,巧思之子。」他朝蓮生揮手。

 時間要緊。這個認知隨著話語浮出水面,壓下了蓮生的好奇心。他對霍先生深深地一鞠躬,跳下了馬車,頭也不回地奔向朋友的方向。

 ※

 風聲呼嘯。心臟如雷般鼓動,將一波波精力送入血脈。道路彷彿是自行在蓮生的腳下滾動,將他迅速運回原先兩人分離的地方。

 又要賭命了。這是第幾次了?諷刺的是,這還是蓮生第一次為了他人,而非自私的動機這麼做。感覺居然意外……挺好的。就好像齒輪都已卡到定位,只待推下開關的一台機器。

 現在他只需要奔跑和祈禱。祈禱自己能夠趕上。這個希望也是有根據的,因為直到現在他還沒有看到任何追兵。也許這表示柳月還在奮戰。

 如果已經太遲了呢?就像那時候一樣,好不容易才回到鯨眼,卻只得到一家老小都早已被斬首示眾的消息?

 不,這一次我可以做點什麼,他心想。即使柳月已經輸了,他們也可能會留他一命,好拷問出我的行蹤。

 終於,蓮生可以看見他們的身影了。戰鬥還沒結束!他掏出法杖,腳底加勁飛奔過去──

 但他終究沒能和他朋友並肩作戰。

 映入眼中的景象使他整個人忽然停頓,彷彿連呼吸心跳都歸於沉寂。

 柳月身上帶著幾道不淺的傷,每道傷口都在淌血,頭巾也被打落了,看起來已像是一頭困獸。

 但死傷大半的是那群追兵。

 他們和馬匹全倒臥在血泊中,只剩下那個銀色鎧甲還在苦苦支撐。他焦躁慌亂地以怪力揮動武器,卻被柳月一次次輕鬆避開他的攻擊,後者的動作迅捷非人,有如鬼魅。

 蓮生的手在顫抖。不知為何,朋友還活著,而且戰鬥能力強得完全超出他的想像,這兩件事並沒有讓他感到半分欣喜,反而有一股刺骨的寒意沿著他的脊椎擴散。

 他似乎認得這樣的動作。

 一陣風將一塊布吹到他的腳邊,原來是柳月的頭巾,內側密密麻麻地繪著精細的形紋。這是用骨豬的血繪成的,蓮生在暈眩中注意到。人形術的天材,用它繪成的形紋幾乎可以永久存續。柳月一直偷偷把這些附加在身上?為什麼要這麼秘密,而且這些形紋的功能是什麼?

 銀色鎧甲的動作越來越遲鈍,終於重心被柳月一帶,摔倒在地。長刀隨即精準刺入鎧甲間的縫隙,那人一陣抽搐後就不再動彈。

 勝者轉過身來,臉上掛著殘暴的笑。但一看見蓮生,他臉上的表情就被絕對的震驚所取代。

 蓮生木然地回望著對方。看到柳月戰鬥的身姿時,他就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,而現在他知道它應驗了。

 我強烈建議你不要那麼做。你不會喜歡這麼做的結果的。

 說不上來是怎麼回事,但他直覺地跳到了結論。

 蓮生覺得自己彷彿又身處於礦坑出口的通道。他側腹滲著鮮血,無力地癱倒在地,感覺到身下岩礫帶來的刺痛。一個佇立在洞口的身影,背著火光,露出邪惡的微笑,得意地俯視他……

 眼前人物的臉和他記憶中完全一樣。那不是柳月,而是冰烈的臉


 (待續)


除非特別註明,本頁內容採用以下授權方式: Creative Commons Attribution-ShareAlike 3.0 License